小護士沒有食言，第二天，她如約帶來了一封視訊。

迫不及待地點開，莉莉絲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聲，視頻裏，埃夫裏正在閉眼小寐，呼吸安靜，桀驁不馴的染色短發被強行壓在腦後，看起來很乖。

見她歡天喜地的模樣，小護士也忍不住抿嘴一笑，摸摸她的腦袋，擡起托盤出門。

埃夫裏瘦了許多，五官輪廓卻沒怎麽變化。只是，他露出的手臂和脖頸，密密裹著繃帶，讓莉莉絲心中一疼。

“活著就好。”她安慰自己，忍不住擡手，虛虛抹上他的輪廓。他駕駛幻想號離她而去的畫面，幾乎要成為她的夢魘，如今見了真人，一顆心才慢慢安定下來。

“看不出，你竟這麽喜歡他。”不知何時，鴆抱臂靠在門框，神色很微妙。

莉莉絲扔開通訊，哼了一聲：“沒有。”

“我的孩子，”鴆拾起她賭氣丟開的通訊板，很輕柔地塞回她手中，笑容溫和，“如果真的這麽在意，我可以讓你見見他。”

莉莉絲將眼睛睜開一條縫，猶豫道：“真的？”

鴆點點頭：“真的。如果你肯聽我的話，我甚至可以讓你們長期相處。”

“說吧。”莉莉絲坐起，直直望向他，“你有什麽條件。”

鴆的動作頓了頓，半晌，道：“能叫一聲爸爸嗎？”

“就這樣？”

“就這樣。”鴆的表情非常溫柔沈靜，完全看不出昨天情緒失控的可怕模樣，“你願意嗎，莉莉絲？”

“我……不想和他生孩子。”莉莉絲破罐子破摔，亮出底牌，偷偷打量對方的反應。

鴆撲哧一笑，目光柔軟，甚至稱得上寵溺：“不生就不生。”

“可羅醫生說……”

“不必在乎他們，我在這裏，沒有人敢逼你。”

鴆這幅反常的模樣讓莉莉絲心中發冷，一度疑心他瘋了。可對方眼神澄澈，實在不像是失去理智的樣子。

叫一聲爹又不會少塊肉，更何況她本身也沒有父母。莉莉絲猶豫著開口：“……爸爸。”

鴆微微一笑，俯身親吻她的額頭，柔聲道：“嗯，好好休息吧，莉莉絲。明天，我會帶你去見他。”

起身時，他目光掃過莉莉絲胸前的吊墜，那一瞬，似乎是錯覺，他眼中仿佛有哀傷的水光一閃而過。直到他徹底離開，莉莉絲都渾身僵硬，像是被嚇著了。

［……諾蘭？］

“怎麽了？”

［他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？］

白狐貍歪歪頭：“我也不清楚，他混亂的思維矩陣似乎修覆了不少，和昨天完全不一樣。”

［好可怕，是精分了麽？］

“……其實，這樣的才是我所認識的他。”諾蘭好像想起了很遙遠的事，聲音慢慢輕下去，“很冷淡，卻又很溫柔。”

“我們分別太久了，久到我都快忘記他的模樣。”

［明明已經過去這麽久，為什麽他還活著，甚至沒有衰老。］

諾蘭大帝逝世至今，已超過五百多年，可是，鴆的模樣竟沒有絲毫改變。這可能嗎？

“我不知道。”諾蘭的聲音很茫然，“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。”

一直到鴆再次出現，這間房間再無第二個人進出，似乎正如羅慕所說，已經遭到了全面封鎖。

他看起來很大意，甚至沒有給莉莉絲註射昏睡藥物，就直接將人帶離了房間。

莉莉絲仔細觀察四周，卻失望地發現，整層樓的裝潢都一模一樣，雪白的生物密碼門，沒有窗戶。離開房間後，如果只有她一個人，甚至很難再原路摸索回去。

走到一間小門，兩人停下腳步，鴆一手牽著她，另一只手覆上生物監測儀。

“去吧。”他松手，沖莉莉絲露出一個笑容。

見他松手，莉莉絲只覺得非常不真實，將信將疑地走了兩步，門在身後合上，才意識到自己暫時自由了。

“莉莉絲？”房間對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。

“是我！”莉莉絲擡頭看去，只見埃夫裏身上仍覆著厚厚的繃帶，卻隔著玻璃沖她笑。她心裏一酸：“你感覺怎麽樣？”

埃夫裏翻了個白眼：“得了吧，差點被你害死。小討債鬼。”

見他精神十足地罵人，莉莉絲終於忍不住笑了。

厚重的玻璃將房間分隔成兩部分，不僅隔離了信息素，甚至連高維訊息都無法傳達。

監控無死角地紀錄著房內一切動向，兩人啥都不好談，只得別別扭扭坐在原地，大眼瞪小眼地耗光了探望時間。

起身時，埃夫裏突然喚住她。莉莉絲扭頭，卻見他什麽也沒說，單是向她揮手作別。

一，二，三，四。揮動的手掌停下，她只覺得心跳如雷。

“莉莉絲？”鴆皺眉望向她，似在催促。

來不及反應，她匆匆揚起右手，腕上掛著的銀鏈子隱約露出一角——這是埃夫裏第一次送她的禮物，也是離開永夜之塔時，他查看過的飾物。希望他能註意到！她默默祈禱，垂下腦袋，快步跟上鴆。

“你覺得她知道了嗎？”羅慕推著埃夫裏往前，壓低聲音。

“應該？”埃夫裏面露糾結，“我平常從不做這種肉麻兮兮的誇張動作，她大概能發現吧？”

“……揮手太尋常了隊長。”羅慕扶額，“你就不能換個別的暗號，比如眨眼。”

埃夫裏理直氣壯地反駁：“有我這麽帥氣的長相在眼前，你覺得還會有人註意到眨眼這種小事嗎？”

“……”羅慕忍住毆打上司的沖動，咬牙道：“那我們只能祈禱了。實在不行的話，四天後突擊，直接攻進鴆的實驗樓。”

星盜頭子深以為然，打了個響指：“我喜歡這個主意。”

另一側，鴆並沒有帶莉莉絲回到病房，他們中途轉向，反而往樓下走去。

莉莉絲在樓梯口停步，樓梯很明亮，卻無端叫她感到害怕。鴆沒有催促，站在幾步開外，耐心等她做出選擇。

他說過，如果她聽話，他甚至可以讓她和埃夫裏待在一起……可是，這個男人滿口謊言，從往事到未來，滿滿全是謎團，她真的可以相信他嗎？

“去吧，有我在，他不會傷害你。”諾蘭輕柔道。

莉莉絲抿唇，邁出腳步。

“我只想確認一件事。”鴆沒有看她，繼續往下走去，“莉莉絲，你不需要害怕我。事到如今，我已經……”

他一聲嘆息，咽下未說完的話。

他沒有騙人，這次檢查非常簡短，莉莉絲只覺得自己在躺椅上睡下，才剛閉上眼，就已經回到了房間。

對塔中的大小事務，鴆統統漠不關心，日覆一日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。

每天，他都會將莉莉絲帶到實驗室，甚至不再進行麻醉，放任她坐在一旁，絮絮叨叨和她說些莫名其妙的話。

“你看，舊制式高維投影設備。”他取出一架積灰的陳舊儀器，啪地按下開關。

莉莉絲正站在他身後，便和他一起，被投影在正前方的熒幕上。屏幕上並未出現人影，而是兩頭鹿，畫面邊緣掠過了一只動物的影子，蓬松的大尾巴一閃而過。鴆沒有說破，輕輕笑出聲。

“這是…… 思念體？”

“是的，”鴆收起幻燈片，“最早的制式，只能看見影子。自此，學界才正式承認，高維生物是獨立於三維世界之外的另一種智慧生命。也是第一次，人們開始將非特質系與特質系作為不同的物種區別對待。”

“哨兵、向導和普通人，不都是人類嗎？”

“不，不一樣，”鴆笑了，“舉個例子，我們可以輕松克隆普通人類，卻無法覆制特質系人類。因為，組成他們生命一部分的高維生物，思念體，是不可覆制的。”

“可是我明明…… ”

“你不是羅賽爾的克隆體，莉莉絲。確切說，你只是她的姐妹，”鴆取出一份陳舊的資料，“我一直致力於皇室契約伴侶的基因解析。直到雙胞胎的出現，打破基因鎖的限制，才讓我取得了進展。”

“如果說，夏娃作為路德維希的伴侶而出現，那麽莉莉絲，則屬於他的兄弟。你們註定是不一樣的人，即使你們共享了記憶和情緒。”

“在我知道埃夫裏的存在之前，我也以為，你會是史上第一個成功的特質系克隆體。”鴆隨手丟開那些珍貴的資料，仰首望向天花板，看起來很疲憊，“我用盡畢生尋求克隆特質系的方法，可惜……”

莉莉絲猛然回過神：“你是想要克隆……”

“大逆不道，是不是？”鴆微微笑了笑，“所以我必須離開帝國。我一直在追尋兩件事，一是奪回我的愛人，二是…… ”

他頓了頓，平靜地直視莉莉絲：“造物主是狡猾的。他給了人類恩賜，卻又吝嗇地不肯惠及所有人。這樣的饋贈，只會帶來災難。我所求的第二件事，就是讓自然收回他的‘恩惠’。”

“可是，在學院期間，你明明參與了‘啞炮覺醒’的研究……”

“呵，”鴆笑容諷刺，“當初，我曾天真地以為，只要讓他們覺醒，就能擺脫困擾他們一生的排擠、歧視和自我否定，可是我錯了，這一切的根源，根本不在於此。”

“你知道人類有多麽害怕‘異類’的存在嗎？”鴆挑眉，“即使在向導社會中，我，還有你的朋友藍玉，都是被畏懼，被否定的存在。正因為我們強大，只是想到我們的存在，就足以讓他們夜不安枕。結局，不是他們臣服，就是我們滅亡。”

“藍玉……”莉莉絲驀然想起幼年藍玉被頸鎖封住聲音，掙紮求生的場景，心中微微一痛。

“他來尋求我的幫助，只想擺脫能力的詛咒，做回普通人。你想，若世間再沒有超常力量，也就不會有這許多苦難，”鴆的聲音似乎帶著蠱惑，步步引誘，“這樣的世界，難道不好嗎？”

莉莉絲有些茫然：“可是，擁有能力，本來就該擔起保護普通人的責任啊。”

“特質系也是人，不是武器，他們也有感情，生來就成為戰鬥犧牲品，這公平嗎？又或者說，你認可聯盟建立‘塔’、奴役管理哨兵向導的手段？”

“不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但是，如果再有蟲族這樣的異星敵人來襲，人類又該如何？”

“當個人能力不夠突出時，便會發展出集體智慧。從古至今，人類向來如此，我們靠科技進入了星際時代，為什麽事到如今，反而要返祖了呢？”鴆神情不屑，“況且，蟲族戰爭只持續了短短數十年，而聯盟與帝國因特質系產生的戰爭摩擦綿延數百年，你還不明白嗎，莉莉絲？”
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，可我不能認同。”莉莉絲站直身體，似乎想起了什麽，目光從迷茫慢慢變得堅定，“誠然，藍玉或是其它一些人，他們擁有選擇成為普通人的權利，但是，你不能替全人類作出決定。這是我堅持的自由。”

鴆望著她，沒有反駁，突然笑了，搖搖頭道：“你這樣說話的時候，很像她。”

莉莉絲微微瞪大眼，而鴆只是隨意揮揮手：“去休息吧，明天醒來，我有一個故事想告訴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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